“土地平旷，屋舍俨然，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。阡陌交通，鸡犬相闻……”晋陶渊明笔下的《桃花源记》，至今读之仍令人神往。
湖南省常德市桃源县，因《桃花源记》传颂于世而得名，被人誉为“世外桃源”。然而，在这个山清水秀、风景如画的仙境一般之地，一艘已投资逾80亿元的“电解铝航母”湖南创元铝业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创元铝业)藏身于此，正强势扩张、开足马力生产。
作为高能耗、高污染的典型，中国电解铝产能一直严重过剩，国家也多次给电解铝项目降温。最新的消息称，国家八部委将下发通知，对拟建当中的电解铝项目一律叫停。然而，在GDP渴望和地方政绩冲动的刺激下，电解铝项目的盲目扩张无法得到有效控制。伴随着创元铝业这个巨无霸电解铝企业的进入，“世外桃源”的生态和环境正面临巨大挑战。
“世外桃源”闯入不速之客
4月7日，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来到湖南省桃源县。正值小雨初歇，乡间青山连绵，烟雨蒙蒙，屋舍依依，好一派田园风光。
以桃花源而闻名的桃源县地处湘西北，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县。凭借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，桃源县赢得了全国农业现代化试点县、全国无公害农产品生产示范县、首批全国绿化模范县等美誉。据桃源县粮食局调控股孟股长向记者介绍，当地老百姓自古以来就有喜好耕种的传统习惯，至2010年，桃源县粮食产量已近80万吨，粮食产量多年在全省名列前三。
桃源人郭朋林自豪地向记者描绘了桃源县以前的美景。“天晴时，桃源山清水秀，空气很清新；下雨时，当地被称作"烟雨桃源"，在雨雾缭绕间青山、屋舍若隐若现，恍若人间仙境。”
但自2002年之后，千年“世外桃源”不再静谧。那一年，大量挖掘机、推土机开进桃源县盘塘镇回龙庵村，大规模的施工队鱼贯而入，村舍被拆除，1000多亩农田与1000多亩包括宅基地、油茶山在内的土地成了创元铝业的工地；再往后，浓烟、粉尘、异味等开始在桃源县的上空缭绕。郭朋林所谓的“烟雨桃源”，在创元铝业及周边已经成为“烟尘桃源”。
据记者了解，创元铝业是桃源县2001年10月引进的一家大型中港合资企业，主产电解铝锭、阳极制品和铸轧铝材，被国家确定为首批鼓励做大做强的24家大型电解铝企业之一，是当地最大的企业，也是“湖南省百强企业”。
创元铝业2002年6月动工兴建，2003年4月首条生产线投产，通过几年的滚动发展，到2009年已开发面积达到2800亩，完成投资80亿元，建成年产能33万吨电解铝、7.2万吨铝板铸轧、60万千瓦火电、16万吨阳极制品等项目，2010年总产值近80亿元。
“电解铝航母”强势闯入了“世外桃源”。
被污染的乡村
4月8日，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前往创元铝业工厂所在地桃源县盘塘镇回龙庵村。距创元铝业尚有数公里之遥，便见其上空浓烟滚滚，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，很远就能听见。
在回龙庵村，村民化惠明向记者介绍了当地500多名村民遭遇创元铝业污染的历史与现状。
据化惠明透露，创元铝业自2002年开工建设以来，占用了村里1000多亩农田与1000多亩宅基地、油茶山等土地，500多名村民被指定搬迁到了现在的居住地。但村民现在的居住地均在创元铝业工厂附近，有的与工厂仅相隔一条马路，由此不可避免地遭受了该公司的多种污染，包括气体、磁场、噪音、粉尘、污水等。
据了解，电解铝行业主要有两大污染：一是电解铝要用到“冰舟石”氟铝酸钠，在电解时会挥发出多种含氟有害气体。这些气体对果树的生长危害较大，轻者可使叶片出现黑色斑点，周围变黄，失去活性而脱落，使果树产量大大降低；重者可造成大面积内的成片果树在很短时间内死亡。
二是电解铝在生产过程中会散发出氟化物、二氧化硫、粉尘等污染物为主的电解烟气。人体吸入过量的氟，将引起骨硬化、骨质增生、斑状齿等氟骨病，严重者可能使人丧失劳动能力。二氧化硫为无色气体，对眼及呼吸道黏膜有强烈的刺激作用。
化惠明说，以前创元铝业还小，其污染也不是很严重，但随着工厂的不断扩张，污染也越来越厉害。现在家里的电视机也被磁化，导致看不清楚；晚上工厂作业时刺耳噪音吵得人失眠；夜间的废气与粉尘污染更厉害，烟囱里冒出的浓烟非常刺鼻。
“我们不懂环境监测数据那些专业性的东西，但我们有自己的土办法。晚上在家门口放一盆水，第二天起床看到里面落满了黑色的灰尘，你说污染严重不严重？”村民龚朋飞对记者说。
谈到当初村民因建设创元铝业时为何没有搬迁到离工厂更远的地方，村民郭志君告诉记者，“搬远了就是外村的土地，涉及到占地费用；而工厂附近都是本村的土地，搬迁起来更省事也省钱。”
农作物频现减产
村民龚朋飞对本报记者说，受污染最严重、最明显的是工厂周边的农作物。据他介绍，创元铝业周边几公里范围内，因为工业废水污染和有害气体，稻谷的收成已经严重减少，以前一亩地能产粮食1000斤，现在只能产300来斤；果树与瓜果类农作物也受损严重，柑桔树要么只开花不结果，要么结的果实少并且干瘪。
记者随村民郭志君等人沿创元铝业周边实地察看，所见所闻证实了村民的说法。
在创元铝业的南部，栽种着成片的橘子树。郭志君指着一片橘子树对记者说，这些橘子树近两三年已经基本不结果了，要结也只是很小个的，并且数量稀少。在一片枯死的竹子前，郭志君说，这些竹子是因为污染而枯死的。
创元铝业的西部，茫茫一片农田已经杂草丛生，荒废多年。郭志君对记者说，这片农田有200多亩，三四年前就被铝厂排放的污水污染而荒芜。“我们一下到田里，双腿便痒得不行，因为工厂的污水排到了田里，再后来只好让农田荒废了。”
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忧心忡忡地对记者说：“现在田也没有了，地也没有了，无法种庄稼，以后怎么办呢？”
桃源县粮食局调控股孟股长对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说，桃源县一亩农田，早稻平均产量为700斤，晚稻平均产量为800斤。记者算了一笔账，如果以每亩农田每年产1500斤粮食计算，创元铝业周边荒芜200亩农田，一年的粮食损失便达到30万斤；而那些因污染而歉收的农作物损失则难以估量。
在创元铝厂的北方，一条水渠里正沽沽流出污秽的黄水。村民郭志君对记者说，这些水全都是从创元铝业流出来的，现在的污水还算清了，因为刚下过雨，平时都是发黑的污水。
2008年11月，桃源县林业局、长沙市林业局以及沅陵县林业局联合发表了一篇名为《创元铝业污染现状及生物治理对策》的调查报告，报告指出，根据对创元铝业周边农村的调查，发现污染使水稻和农作物减产，柑橘、桃等水果早期落叶，迟开花或少开花，果小，甚至不开花结果，产量降低；杜英、毛竹、杉木等抗污染植物枯萎、死亡。
报告称，创元铝业在生产过程中所产生的污染物主要是氟化物以及灰尘，这些污染物虽然经过了物理和化学方法的综合治理，但其残余物对环境还是有一定的影响，需要采取生物治理措施。
报告中指出，生物治理措施首先是选好抗污染树种，其次是根据创元铝业的周边环境合理利用和配置抗污染树种。具体生物治理措施分3个方面：首先应建立创元铝业生态花园区，其次在创元铝业周围1～2公里区域建立生态环境测定区，其三在距创元铝业2～5公里区域内建立生态公益林区。
但距报告发表已近3年，创元铝业周边的所谓“生物治理污染措施”并未见任何实施。
对于村民所反映的环境污染问题，本报记者试图采访创元铝业和桃源县环保局，但均遭到拒绝。
GDP压力下的困局
创元铝业至今已经陆续扩张了近10年。
2001年，湖南友元实业股份公司、湖南创业电力高科技股份公司、湖南五强产业集团股份公司、莱孚(香港)控股公司、智信(香港)亚洲有限公司共同发起成立了创元铝业，注册资本为1.5亿元。2002年6月，创元铝业动工兴建，2003年4月首条生产线投产。
2004年，因常德市电力无法满足创元铝业的需求，导致工厂停产数月。电解铝行业是高耗电行业，生产一吨电解铝大约要耗电1.5万千瓦时，电力成本占到生产成本的35%~40%，是名副其实的耗电大户。这一高耗电效应，在创元铝业一期工程投产后就迅速显现出来。
常德市政府重大项目办公室一位官员介绍，在创元铝业投产之前，常德市的电力供应尤其是工业用电基本都能保证，但当创元铝业开工后，一下子消耗了全市几乎1/4的工业用电量，全市的电力供需矛盾越来越紧张。为解决创元铝业电力供应的矛盾，2007年又配套建设了一个火电项目湖南创元发电有限公司。这个火电厂被当地环保人士称为“错上加错”，因为消耗大量煤炭，导致更多的粉尘污染。
至2010年，创元铝业进入四期扩改阶段，当年开工建设的有14.7万吨熔铸、9000千瓦的余热发电和12万吨铸轧(二期)扩产项目。创元铝业宣称，公司力争在2012年前建成年销售收入超120亿元的产业集群和国内重要的铝材生产基地。
一个绿色农业大县，一个有着“世外桃源”美誉的地方，为何会让一个高能耗、高污染的“电解铝航母”扩建不休？
据专业人士告诉记者，湖南桃源县几乎没有铝矿，并且当地的电力也很难承受这种大型耗电企业。仅仅从这两点看，在桃源建设大型电解铝项目是否符合国家整体产业布局存疑。
《每日经济新闻》记者查阅当地官方统计数据发现，创元铝业进驻桃源县之后的2003年到2007年，桃源的工业增加值从8.8亿元剧增至23亿元。截至2008年5月，创元铝业累计实现产值121亿元，上交税金5.4亿元。
2010年，创元铝业总产值已经接近80亿元，而记者查询常德市统计局网站公布的数据得知，当年桃源县GDP总量为149.5127亿元，这也意味着，一个创元铝业就占了全县经济总量的半壁江山。
常德市政府的一位官员私下对记者说，由于创元铝业耗电量过大和高污染，当年在立项之初就出现过不同的声音，在贷款过程中也因为污染问题被几家国内外银行拒贷。但在GDP的压力下，这些反对声音与该企业带来的巨大效益面前，显得并不是太有分量。
创元铝业目前仍在扩张，“世外桃源”将走向何方仍是一个难解的困局。 |
